一、吵架

今天北京依然高温。下班时我实在不想走得满身汗了，伸手招了个出租车。我带了不少东西，就坐在了后排。

师傅年纪不大，攀谈时，知道他才33岁。堵车堵得厉害，他问我：“哥，你结婚了没有？有孩子了没有？”

我说，我结婚了，但还没有孩子。然后我反问他有没有。

他说：“我有俩女儿。大女儿上初中了。”

我一算，不太对劲啊，便问：“上初中得十几岁了，生大女儿时你多大？”

师傅说：“哈哈哈，那是意外怀孕。我那时才19岁。要按我的性格吧，我才不想要孩子，我想丁克。但是意外怀上了吧，就生下来算了。结果生了没几年，女儿吵着要个伴儿，要求我再生一个。没办法呀，再生一个吧。于是又生了个女儿。”

我说：“生女儿好啊，我就喜欢女儿。”

他扭头冲我说：“好个屁！”然后又转回去一边开车一边说：“整天闹着买衣服，花老多钱了，要是个儿子，我肯定天天揍他，但女儿就不好揍了，我手痒死了。我小时候是练武的，揍人最拿手，结果生了孩子不能揍，你说憋屈不憋屈！”

我：“……就算可以打孩子，也用不着动用格斗术吧？”

他叹道：“家里一个老婆两个女儿，我的地位别提了，我觉得我被憋得有暴力倾向。前几天刚跟老婆吵了架，她三天没跟我说话，冷暴力。今天才搭理我。”

我问：“为啥吵架啊？”

二、咨询

我们的车在三环上走走停停，进展缓慢。师傅瞅准一个地方，把车往路边一停，说：“你来前面坐着呗？我老扭着头跟你说话，太不舒服了。”

其实我正要说他老向后扭头的问题，我知道有一类人，说话时一定要看着对方，否则就说不出来，他就是这种人。每次他向后扭头，我都想给他扭回去。这样开车太危险了。他要求我坐到前面去，我立刻就从了。

坐到副驾上，我才注意他戴着个大墨镜。我以为我系好安全带后，他就要启动了，没想到他摘下墨镜，问我道：“你觉得我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我不禁一呆。我身在人家车上，算是半个人质，这个问题实在是很难回答。

他看我不说话，又提示了一句：“你看我眼睛！”

我便去看他眼睛。这下我注意到了，他的眼睛发红，眼皮都是红肿的。联想到他刚才说自己憋得有暴力倾向，我很自然地问道：“眼肿了。你跟人打架了？”

他笑了笑，戴上墨镜，把车拐到主路上，说：“我刚割了双眼皮。还有，”他又扭头过来，指了指自己的眼角：“医生说，光割双眼皮看上去不协调，我还开了眼角，开了2毫米。周日做的，还没消肿呢。”

我说：“你老婆不理你，是因为这事？你是背着她做的？”

他说：“也不能算背着她做。我也是稀里糊涂做的，忘了跟她说。”

我问：“……什么意思？你稀里糊涂地做了双眼皮，开了眼角？你为啥要去弄这玩意儿？”

他说：“是这么回事儿。我家，除了我和我爸，全是双眼皮儿。从小他们就笑话我们，尤其是笑话我，说我眼睛小，不好看，我觉得这些经历多少影响到了我。上周我在家里看视频，下面弹出一个做双眼皮的小广告，上面写着：在线专家咨询。我当时心里一动，就想，狗日的，还专家呢，我来捣捣乱！于是就点了一下。”

我说：“那种小广告，十有八九不是正经公司吧。”

他说：“我就是有点恶作剧的心理。点了之后，是一个什么顾问，女的。我就问她，做双眼皮要多少钱啊？她说，这得分哪种手术。不同的人适合不同的手术，收费也不一样。她就要我加一下她的微信，给她发个照片，让她判断一下。”

我说：“她说得倒还有道理啊。”

他说：“是呀。但我心里防着她呢，就特意用我的备用微信号加了她。给她发了个照片。结果她看了半天，说我这情况她判断不了，建议我去她们医院现场咨询一下，咨询是免费的。”

他拿出手机，点开微信，又点开一个好友的朋友圈给我看：“就是这女的，你看，是不是挺漂亮？我跟你说，后来我去她们医院，发现她的同事也都特别漂亮。”

我看了一眼照片，确实是个挺漂亮的姑娘，长得有点像刘诗诗。

他又说：“我跟她聊着聊着，突然回过神来了。我干嘛来了？我是恶作剧来了，是吧？恶作剧就是玩一玩不当真，对吧，我加她微信号干什么？而且我微信和手机号绑定的，她已经知道我手机号了！”

我说：“你确实有些大意，个人信息漏出去，也许会有麻烦。”

他说：“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立刻删掉了她的微信号。但是我又想，我对于割双眼皮，其实是有需求的呀，这个需求并不是被她忽悠出来的，而且人家也确实一直在回答我的问题，并没骗我钱。既然我也确实动过双眼皮的念头，不如就在她这里问个明白。所以我就又座机给她打了个电话。”

我没想到他的思维立刻出现了这种反转，便问：“她生你气了吗？”

他不好意思地说：“人家也没说啥，就说：你问了我这么多问题，怎么一句谢谢也没说，就突然删掉我了呢？我也觉得自己做得很不礼貌，所以答应去她说的医院做一次现场咨询。”

三、手术

那位姑娘所说的医院，在三里屯附近，他按照地址找了过去。

“我没带钱，就是想去打听一下这手术是怎么做的，能做成什么样，但我并没打算去做这个手术。”他说，“我一进医院大厅，哎呀，好尴尬呀。”

我说：“怎么尴尬了？”

他说：“那里从医生到顾客，都是女的。我一个大老爷们儿，还穿着工作服，土了叭唧地闯了进去，人家笑着迎上来的时候，我脸都红到脚后跟了，只好说我来找人，然后我瞅准了一个厕所，跑进去躲着。”

我忍不住笑了：“你脸皮也太薄了，再说你躲厕所里算怎么个事儿？”

他羞涩地说：“那情况确实挺害羞的啊，全是女的，我要是逛商场买个东西也就算了，这大老爷们儿跑去打听割双眼皮的事，我实在是张不开口啊。我躲到厕所，就给之前那个顾问打电话，我当时就觉得跟她比较熟，要是见着她，我胆儿能壮一些。电话打通之后，我还被她数落了一回，她要我出去找大厅里的人，报一下她的手机号就行，人家不光接待女的，男女一视同仁。”

“后来就是一个女医生接待我，对着我的眼量了半天，说，我这个需要做一个三点双眼皮。我这才明白，根据眼皮不同，有几种手术方法。一种叫埋线，一种叫三点，一种叫全切。”随后他详细给我讲了这三种手术应该怎么做，什么情况下做，最后的效果是怎样的。

我说：“你了解得挺详细啊！”

他得意地说：“那当然，那医生态度很好，讲得也耐心，我都学会了，现在我在街上看到单眼皮的人，立刻就能想到这人应该做哪种手术。你这样的——”

他转过头来看了看我，说：“……啊，你是双眼皮。”

他又接着说：“人家还给我出了配套方案，眼皮割了，为了显得协调，还要开一下眼角。哥你知道整容手术吧，一般都不是单动一个地方。人的脸是互相影响的，你动了鼻子，连带着要动别的地方，否则看起来就怪怪的，这里面学问可大着呢。”

我说：“这我听说过。”

他接着说：“人家还说了，前段时间医院搞活动，我这套方案，原价9000多，活动价7800。我要是那天立刻做手术，虽然活动过期了，她们还可以按7800收我钱。”

我问：“那你立刻就做了？”

他说：“那可不！哎呀那架势，没办法。人家姑娘那么热情，又优惠，给的手术方案真是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给我量眼角，测指标，忙活了大半天，我实在没脸拔腿就走。心想，反正我从小就向往着双眼皮，做就做了吧。”

我提醒他：“可是你不是没带钱吗？”

他说：“刷的信用卡呀！手术一共花了不到一小时。只用了一点麻药，而且麻药劲儿过了，一点都不疼。别的手术就不这样了，我做手术的时候，旁边有个姑娘在做抽脂手术，一直在惨叫：太疼了，停下来吧，我不做了！——我听着她的惨叫，就觉得自己还挺幸运的，没吃什么苦头儿。”

四、冷战

他从手机上找出两张照片给我看，一张是他手术之前的照片，一张是手术之后的。这小伙子面相还算端庄，虽然是个明显的单眼皮，但并不难看。手术之后，双眼变大了些，确实更加顺眼了。

他说：“手术这事儿，藏不住啊，我老婆看我眼上涂着药膏，肿得像尿泡，以为我跟人打架了。后来知道我做了双眼皮手术，拉着脸就走了。三天。整整三天没跟我讲话。今儿是第四天了，才开始搭理我。”

我问：“她生气，是因为你没跟她商量呢？还是生气你割双眼皮呢？还是嫌你花钱了呢？”

他说：“她到现在都不知道这手术花了7800。我当时说是花了2000多。我做完手术后，我一个姐们儿跟我说，这手术一般也就两三千，我当时就觉得被忽悠了，所以跟谁都没敢说花了这么多钱。我老婆生气，是因为我割双眼皮儿，也因为我不跟她商量。但这怪不得我呀，我那天去医院，原本也没打算做手术，全是临时下的决定，有什么好商量的呀。”

我说：“她是不是也不能接受你一个男的做双眼皮？”

他说：“是。其实不怪她，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这行为吧，不是很主流。我们亲戚，还有我们公司的同事，知道我割了双眼皮，已经臭了我好几天了，有的大老远开车过来看我的眼。咱们男同志吧，要是20左右没结婚的，爱漂亮，割个双眼皮，倒也无所谓，我这岁数了再去割双眼皮，也实在少见。”

我说：“其实无所谓了，你这也算是满足了一个心头好，回头眼皮消了肿，自己每天照镜子，还能开心半天呢，这手术做得值。别人也就好奇这几天，习惯了也就不会说什么了。”

他特别开心地点头：“对，你说得太对了。不用等到消肿。这三四天来，我时不时就要照一下镜子，自拍一下，心里可美着呢。这不——”他指了指旁边一个巴掌大的小镜子，“我把家里的镜子都带到车上了。拉活儿的间隙，休息的时候，闲着就照镜子。哎，哥你说实话，我手术后这眼睛是不是好看一些了？”

我十分肯定地说：“确实好看多了！”

他开心地说：“那就值了，等消了肿，就更好看了！”

他又说：“就是太贵了。哎，被忽悠了，等过几天我回去找她们去，看能不能要回点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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