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州市夏店镇:山村残疾老人难以忘怀的亲人
34
2024-12-11
8月22日晚,刘凤清(右二)在北航北门附近的宿舍和姐妹们聊天。新京报记者 张惠兰 摄
8月22日,刘凤清在使用育婴教学软件。新京报记者 张惠兰 摄
吕梁卫校的学员在上实操课。受访者供图
吕梁卫校的学员在军训。受访者供图
一个集中连片特困地区的家政扶贫记:“吕梁山护工”项目已累计培训贫困人口22809人,就业11296人
8月22日晚,操劳一周后,刘凤清又回“家”了。
“家”是一间不到30平方米的平房,位于北京市海淀区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北门附近。平房里摆着五张上下铺,最多时可以挤下12个人。一张床的床沿上挂着山西人爱吃的大白馒头。
刘凤清来自山西吕梁,是吕梁市某家政服务公司的育儿嫂、月嫂。公司在北航设立了服务站,主要为学校退休教师和职工家属提供月嫂、育儿嫂、护工等服务。服务站的几乎所有家政人员都来自吕梁,这间平房就是她们的宿舍。每逢休息日,刘凤清们会来这里小憩。
公开信息显示,山西吕梁是全国14个集中连片特困地区之一,农村闲散劳动力很多。2016年4月起,吕梁在全市范围内开辟了家政人员培训基地,免学费、免食宿、包就业。四年来,一批又一批家政人员走出吕梁山,到北京、天津、山东、山西等北方省份打工,并由此脱贫。
据吕梁市委市政府成立的吕梁山护工培训就业领导组办公室统计,截至目前,“吕梁山护工”项目累计培训54210人,实现就业29103人;其中培训贫困人口22809人,就业11296人。
两年挣下30万的“金牌月嫂”
刘凤清家位于吕梁市文水县孝义镇马村,村里1000多户人家,南北、东西向的村道排布整齐,像个棋盘。村子北头有个坐北朝南的院子,便是刘凤清的家,门脸贴着枣红瓷砖,门框镶着五个金色大字“家和万事兴”。
院里红砖砌起的平房有180平方米,刘凤清两口子和儿子儿媳一家一半。刘凤清和丈夫的房间靠东,白色瓷砖铺地,宽敞明亮,冰箱、彩电、组合柜一应俱全;儿子儿媳在县城打工,新房闲置,席梦思床、欧式沙发用床单盖着。
“2018年冬天,我张罗着给儿子在县城买了一套40万的房子。我出了30万,都是那一年和头一年做月嫂挣下的。”刘凤清说。
刘凤清今年51岁,一米六多的个头,丰腴健壮,梳着一条又粗又长的麻花辫。掰开指头算算,这是她到北京的第8个年头。
她至今记得8年前初到北京时的不适应:不会说普通话、不习惯雇主家的饮食口味、不会坐地铁……为了一颗牛油果,她甚至产生了辞职回家的念头。
那时刘凤清刚来北京不久,接了第一单活。一天晚上,她在雇主客厅的茶几上看到一颗褐色的、表皮涩涩的小果子。在吕梁农村活了半辈子,她从没见过这种水果,几次偷偷拿起,又摸又看。
她在那户人家干了半个月,看见眼生的食材、遇到不会处理的家务总要向雇主询问,问多了“自己都感觉自己好烦”。这一次,她不敢再问小果子的事,但心里不停打鼓,琢磨到半夜都睡不着。她担心自己再次露怯会被辞退,“如果明早他(雇主)不要我了,我就走。”
好在第二天,雇主主动提出把牛油果打碎后放进牛奶里。“我才知道这叫牛油果。”说着,她咯咯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眼周绽开一条条细密的皱纹。
8年过去了,如今的刘凤清已是北京城里抢手的“金牌月嫂”,有全国通用的高级金牌月嫂证,月收入万元以上。她不仅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南北口味的饭菜也不在话下。
与雇主聊起产妇照护、育儿知识时,她说得头头是道,比如“新生儿的胃只有拇指大,冲奶粉只能10毫升、20毫升地冲,最多30毫升”。碰到固执难缠的雇主,她敢硬气地回上一句,“你要觉得我不是专业的,咱们就换人。”
被选中的家政服务业
让刘凤清发生变化的,是“吕梁山护工”就业培训。
这是一个由吕梁市人社局牵头实施的项目,扶贫、财政、农委、妇联等单位共同参与。项目为吕梁农村低收入人口进行护工、月嫂、育儿嫂、家居保洁员等培训,帮助他们外出就业、摆脱贫困。
在吕梁市人才中心主任梁向南看来,吕梁之所以开设护工培训,是因为这里土地少、除煤炭行业外的工业企业少,农村闲散劳动力多,贫困发生率高。吕梁市扶贫办数据显示,截至2014年底,吕梁总共13个县(市、区)中有6个国定贫困县、4个省定贫困县,贫困人口59万人,贫困发生率19.2%。而据新华社报道,2014年年末全国农村贫困发生率为7.2%。
2015年,一名山西省领导曾到吕梁调研,提出“三个一”精准扶贫计划,其中之一就是“10万贫困人口护理护工培训”。
吕梁市人社局人才开发交流服务中心副主任韩思九认为,在众多工种中选择护工培训,是因为家政服务业需求很大,尤其是病患陪护、养老陪护等。许多护工未经专业培训,不具备照护技能,无法满足市场需求。“而且农村贫困群体文化程度偏低、年龄偏大,护工是他们可以选择的就业方向之一。”
2015年项目正式实施前,梁向南和同事被派到北京考察家政市场,走访十几家家政公司,每家都说“缺人”。
吕梁农村有大量贫困户有意愿出门打工挣钱,但苦于没有一技之长,无法找到合适的工作。
刘凤清就属于这类人。她是文水县的贫困户,2012年10月,为盖房掏空了家底,连过年的钱都没了。虽然秋天时她到北京做保姆,但因为没有经过专业培训,工资上不去,月收入一直徘徊在四五千元。
55岁的柴来凤也来自文水农村,2012年为给儿子娶媳妇、盖房子,家里欠下20多万元外债,一直没还清。她考虑过出门打工,但想到自己既没技能又没文化,最终打了退堂鼓,只在农闲时到当地的铁艺工厂打打零工,“挣个三十五十的”。
了解了北京的家政市场需求和吕梁本地就业需要,2015年9月,吕梁市委市政府决定在吕梁市卫生学校开展护理护工培训试点。
吕梁卫校是一所中专,原先以培养护士为主,护工培训在专业上比较接近。校长李艳峰说,考虑到养老护理员和护工市场需求量较大,试点之初,学校最先开设了养老陪护、病患陪护护工班,后来又增加了母婴护理项目,培训月嫂、育儿嫂。
2016年4月,“吕梁山护工”项目正式启动。为照顾全市各县市区学员,吕梁高级技工学校、吕梁经济管理学校、山西医科大学汾阳学院、临县白文职业技校等均被开辟为培训基地,2016年底又增加了一所公办院校、5家民办培训机构。招生人数也越来越多,从每期1000多人扩大到每期2000多人。
2018年左右,渐成规模的“吕梁山护工”打响了自己的名号。
家庭妇女重进课堂
从试点阶段起,“吕梁山护工”项目就将贫困人口考虑在内。第一批培训学员为吕梁市离石区的建档立卡贫困人口、贫困村非贫困人口以及结对帮扶了贫困人口的非贫困人口。
2016年春天,正在北京打工的刘凤清听说吕梁全市推开了护工培训,马上催促在老家的丈夫帮她报名。没过多久,她就进入吕梁经济管理学校综合班,学习月嫂、病人陪护和家居保洁知识。
柴来凤是2018年5月进入山西医科大学汾阳学院护工班的。她一张圆脸,细眉细眼,大嗓门,身上透着爽脆劲儿。她记得班上150多名同学大多与她年龄相仿,2/3是赋闲在家的农村妇女。他们中的许多人只有小学或初中文化,甚至有人不识字,经济上都不太宽裕。
“一般来说,40岁以上的中年女性孩子大了,家务活少了,有机会出来培训、打工。”吕梁卫校培训科科长柳树亮做过统计,“吕梁山护工”培训学员中女性占到约85%,40岁到55周岁的中年人占到约80%。和年轻人相比,这类人群受教育程度低,就业面窄,更能放得下身段做些“伺候人的活儿”。
柴来凤参加的是结合病患陪护和养老陪护的护工班,老师会在课上讲授如何使用鼻饲管、插氧气管、为无自理能力的病患翻身拍背。“翻身时要让老人曲腿,你要扶着老人的脖子、腿才能翻过去。拍背必须从下往上,避开肾脏区和心脏区,脊椎也不能拍。这可以帮助消化,预防坠积性肺炎。”
虽然都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但上课时,好学的同学都往前排坐。大家一起扬着头听讲义,记不住的问题就拍照、记笔记。
时隔三十多年,重回学校的柴来凤对一切都感到新奇。过去她没住过校,现在住进了8人一间的上下铺;上护理课时,投影仪取代了黑板,老师在上面播放图片、视频;学习为老人、病人翻身拍背时,大家会到实操室,十几张病床上躺着假人,同学们两两分组模拟练习。
除了学习专业技能,培训班还试图改变学员自由散漫的作息,为他们尽快适应快节奏的城市生活做准备。
吕梁卫校护理课教师李珂珺记得,学员们刚来时没有上课的概念,有在讲台下聊天的,有旁若无人接电话的,有随便上厕所的,慢悠悠像散步一样。柳树亮也对学员们的时间观念哭笑不得,“比如8点集合,8点半人都到不齐。还有的学员想请假,非要选在晚上10点后给班主任打电话。”
为此,吕梁卫校聘请了退伍军人对学员进行军事化管理:在宿舍,被子必须叠成豆腐块,洗漱用品集中摆放;每天早上6点到7点跑操,上下课前由教官集合后一起行动;晚上睡觉前也要统一熄灯。
在一名参加吕梁卫校培训的学员看来,军事化管理的效果立竿见影,大家此后上课都挺认真,每天跑操几乎无人缺席。
后来,军事化管理被推广到所有开展培训的学校。柳树亮说,那之后,用人单位普遍反映“吕梁山护工”比一般家政人员主动、勤快,“不是被动地等人派活儿。”
家政企业抢着要人
2018年6月上旬,柴来凤为期一个月的培训即将结束。结业前的三五天,来自山东、北京、天津以及山西省内的家政服务企业便占领了培训班的讲台。
企业是来宣讲招聘的,短则半小时,长则一小时。宣讲内容都是学员择业时关心的问题,如何管理、待遇怎样、能否解决食宿等。
真正的招聘会被统一安排在学校食堂。几十家企业同时坐在那里,“跟摆摊似的”。
据柳树亮介绍,最近几年,到吕梁各护工培训学校接洽的家政公司很多,企业要先由吕梁山护工培训就业领导组进行资质、规模评估,之后才能到各学校对接、宣讲。
“比如我们学校,每年希望过来招聘的企业有四五十家。因为语言、生活习惯等问题,来的基本都是北方企业。”柳树亮说,吕梁卫校会从中选出20多家,争取覆盖京津冀、山东、陕西、山西本地等不同方向。
面对几十家企业摊位,柴来凤挑花了眼。她没想过第一份家政工作要挣多少钱,但很想到北京闯一闯。在老师的建议下,她选择了北京的一家养老院,“工资不是最高的,底薪加绩效不到4000元,但吃得好、住得好,管理也比较规范。”
与柴来凤不同,2016年5月,刘凤清结业后先到山西太原的一户人家做育儿嫂,近一年后辞职。她原本担心不能很快找到下家,但辞职当天,一起在吕梁培训的同学就为她介绍了现在的家政公司。因为拥有专业培训经历,又有熟人介绍,她在当天就入了职。
在“吕梁山护工”圈子里,像刘凤清这样由同学、熟人相互介绍找到新东家的例子有很多。尤其2018年后,“吕梁山护工”已在北方多个省份形成品牌效应。在外地打拼的护工们,许多都有自己的人脉资源,又互相联结成了一张庞大的关系网。比如柴来凤,她在北京那家养老院只干了一年,之后通过培训学校老师、吕梁本地人建立的家政服务群等换了几份工作,“真的不用发愁”。
席红霞是文水县某家政公司的老板,也帮柴来凤介绍过工作。她认识一位2016年培训结业的护工大姐,先后在太原、吕梁的多家医院服务,医护人脉很广,活多到做不完。席红霞说,这位大姐经常把单子转给其他护工,有时还会转给自己的公司,大姐本人可以“挣点中介费”。
“体现自我价值”
自从培训结业,柴来凤一直在做养老护理员,日常工作是照顾自理、半自理老人甚至失能失智老人,非常辛苦。
今年受到新冠肺炎疫情影响,柴来凤没能回京,在文水老家找了一户雇主。雇主家有位70多岁的爷爷,是一名植物人。
每天早上6点,柴来凤要雷打不动地用鼻饲管给老人喂水、清理完接尿器,再帮老人翻身拍背、洗漱擦身。到了7点还要再继续给老人灌下流食和药物,此后每三个小时喂食一次,工作到晚上12点才能休息。
不过晚上躺下了,柴来凤也睡不踏实。每隔两小时,她要帮老人翻身一次,以预防压疮。
和柴来凤相比,刘凤清的月嫂工作更加精细、琐碎:孩子每两小时要喂一次奶,不分昼夜;每天平均要小便七八次、大便三四次,次次都要换尿布。月子中的产妇也要由月嫂照顾:一天吃6顿饭,都由刘凤清做;身上出了虚汗,刘凤清要随时擦洗。
尽管辛苦,但柴来凤和刘凤清都尝到了一技傍身的甜头。培训结束后,刘凤清在北京接的第一个月嫂单就挣了8000元,把她“高兴坏了”。此后的工资更是蹭蹭地往上升,最多的一个月拿了18800元。
柴来凤的工作轻松些,在北京时一个月能挣四五千,在文水做住家护工最高时一个月6500元。去年,她攒了四五万,加上丈夫、儿子挣下的十来万,终于还清了家中的欠债。
据吕梁山护工培训就业领导组办公室统计,截至目前,“吕梁山护工”项目累计培训54210人,实现就业29103人;其中培训贫困人口22809人,就业11296人。
据吕梁市扶贫办介绍,山西省的脱贫标准为该户的年人均纯收入稳定超过省定扶贫标准指导线,且吃穿不愁,义务教育、基本医疗、住房安全有保障。公开资料显示,2019年山西省扶贫标准指导线为3600元,2020年为4000元。
“不要说到别的地方,就是在离石,做保姆都是一个月3000块钱。家里只要有一个人出来干上几个月,就能脱贫了。”梁向南说。
而在护工、月嫂们的吕梁山老家,观念的改变也在悄然发生。
“原先我们这边就是女人在家管孩子、种地,男人在外边挣钱,没钱花了就跟男人要。”席红霞说。如今,随着家政服务业在当地兴起,女人们不再等着男人给钱花,哪怕家里不那么贫困,也要出去挣工资,“体现自我价值”。
今年夏天,韩思九送一批学员来京时,一位护工大姐的女儿央求母亲不要出门打工,希望她留在家里照顾孩子。但大姐不为所动,坐在大巴里告诉女儿,“我现在有了一技之长,我要自己去北京挣钱!”
“‘吕梁山护工’不仅带来了经济上的实惠,还带来了思维上的新变化、对世界的新认知。这些改变不是金钱可以估量的。”韩思九说。
凭着在北京打工的稳定收入,刘凤清家早已过上了有房有车的日子。但去年秋天,丈夫意外摔伤了腰,今年年初动手术又欠了七八万的外债。
刘凤清现在的目标,是尽早还清丈夫的治病钱。她盘算着,等年纪再长几岁,没人请她再做月嫂、育儿嫂时,就改行去照顾老人,为自己和老伴挣出一份养老钱。
“等老人也伺候不动了,我就回家教年轻人怎么做月嫂、怎么做护工。理论我可能记不住那么多,但实践上我的经验比他们强。”刘凤清说。
农村贫困群体文化程度偏低、年龄偏大,护工是他们可以选择的就业方向之一。这几年,各级政府每年培训、就业总投入都在5000万元左右。我们的任务是5年培养6万人。——韩思九(吕梁市人社局人才开发交流服务中心副主任)
新京报记者 张惠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