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山文学」母亲借米

Olivia 0 2024-12-10

作者:王华雄

我的家乡位于京山市最北部的边陲山镇,有两条高大巍峨的山脉遥遥对峙横穿其境,两条山脉之间是一块开阔的腹地,在这块腹地间,有一条成带状的低矮的山丘群,起伏平缓如同馒头状排列,延绵数公里。这些丘岭的山体是由红褐色的砂石构成。这砂石经亿万年风化在地表形成一层沙性土壤,古代土著人将它开垦成梯田,一层层,一圈圈环绕着山坡,从山岭一直到山脚,山岭上开挖着沟渠,水顺坡势而下灌溉着梯田。所以这漫山遍野种着绿油油的水稻,一年只收一季,高中授地理课的老师常常带学生来这里考察,说这一条条田埂正是地理学绘图的等高线。

我们当地人将这些梯田称之曰:“千丘塝”,因为土地贫瘠,地不给力又被称为“无良心田”。这些庄稼汉必须在田面上铺上一层厚厚的猪、牛栏粪,还要外加一些青蒿,付出双倍的代价也只能得到一般般的收成,如果你在哪一年少下肥或者不下肥,那得到的收成将微乎其微。

我们村有百分之六十以上是这种梯田,因此我们村粮食不能自给自足。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家有父母及我们兄弟四个和一个姐姐共七人,我们这些男孩子十几岁正是身体发育的年龄,所以食量大,饭量几乎同成年人不相上下。那时生产队又是按人囗发放口粮,因此我家常常接济不上,向别人借米度日子。

村子西头有一户姓李的人家,家里因为有老人和小孩,所以每月下来囗粮有些结余。于是这家成了我家借米的对口户。

大概母亲觉得借米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所以每次借米都要叫上我,那些很尴尬很难为情的事让我去开囗。李家田婶拿出米和一个木升来。田婶装满一升米后,将四指翘起来,用她那单薄枯瘦的手掌在木升上面摸来摸去,将米面摸成镜面一般平坦,然后一升一升米倒进我们的筐子里。米借好了,母亲就叫我拿出纸和笔写上一張借条,田婶说都是地方人没必要,母亲说官凭印客凭账,时间长了怕记不清,写个字条都放心。母亲不识字,所以还米的时候也叫我一同去,要收回借条。母亲还米时总是让升子上面的米微微地隆起来,形成一个乌龟背。那田婶起初总是很客套,不肯接受多还给的部分,后来慢慢地习惯了。那田婶之所以乐于借米给我们,是因为父亲会多种手艺,田婶家的篾器木器家具坏了,父亲晚上利用休息的时间给他们修整。

那天,我和母亲借米了刚刚出门,就听见有几个老太太正在议论:不知她是怎样做的家,一家人连饭都吃不上,真是丢人现眼……我们走远了,我看见母亲用手偷偷地擦着眼泪。

回到家里,我埋怨母亲说我们本来就少吃,为什么借一平升子的米,却还给堆起的一升,这样下去不更少吃吗?

母亲说,这年头肯借米给你度日的人就是大恩人,多还一点给别人下次也好开口,这叫做“借牛还马”。

那年夏天,父母天刚亮就出早工了,饭熟了放在锅里用锅盖罩着,我们起床了就各自拿碗盛饭吃,每人只盛一小碗锅里就没了,二哥从碗柜里找出一铝钵饭来,我们便高兴地分着吃了一个痛快。父母回家了,母亲见状怒不可怒不可遏地大骂起来:“这锅里是留给你们的,这碗柜里是你爸爸带着上山的午饭,你们竟忍心吃了让他在山上挨饿?你们知道那活路有多重?扛大树翻山越岭……”母亲余怒未消,在灶门口抽出一根荊条朝我和二哥的头上背上一顿暴打,我和二哥自知闯了祸咬紧牙关任由母亲抽打,父亲见状,夺下母亲手中的棍子,声音沙哑地训斥道:“娃子们吃饱饭有什么过错?要怪只能怪我无志无能养活不了他们让他们挨饿。”父亲说完拿了斧锯含着眼泪走了。

弟弟说:“娘,二哥三哥说一小碗饭他们吃不饱,肚子一直很饿。”

二哥说:“娘,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母亲伤心地痛哭起来,她把我们拉拢在她的怀里:“孩子们,不是娘心狠不让你们吃饱饭,实在是这米月月接不上,你们看这个月才过去一半,米就只剩一小半了,这日子难熬呀。”她揭开缸盖给我们看,她对我们说,父亲之所以专拣重活累活干,是因为在副业组做活的人每月补助三十斤稻谷,如果让他饿倒了,我们家里就真的揭不开锅了……

母亲要出工,我们也要上学了。母亲照例给我和二哥装了米,放进一个巴掌大小的布袋里,中午自已带米由学校食堂给学生蒸饭。

走在上学的路上,二哥对我说,爸爸的午饭让我们给吃了他会很饿的,我们不如旷半天课,回家把我们的米煮了稀粥给他送到山上去,下午再去上课,我答应了,我和二哥煮了稀饭,在山里走了好几里路,在我们的呼喊声中找到了父亲。

晚上,我因肚子饥饿睡不着,父母还在做家务,我听见父亲问母亲说:“老二、老三上午给我送了稀饭,是不是你安排他们送的?”

母亲说:“我还不知道他们给你送了午饭,难怪我中午回家发现饭桌上放着他们带米的空袋子,他们用自己午饭的米给你煮了送去的。"母亲说着说着泣不成声:″他们是很听话很懂事的孩子,我真后悔打了他们。”

母亲说完走进我们的房间,她用手抚摸着我和二哥的头,泪水滴在我的脸上,脖子上,我努力地装着熟睡的样子。只在这一刹那,我才知道母亲深深地疼爱着我们,我坚信,她拿棍子打我们的时候,她内心的痛苦一定比我们遭受的皮肉之苦难熬得多,就在母亲转身离去之际,我的泪水泉涌而出。

从此,我和二哥立下规矩,每餐只吃一碗,不准再添饭。

我家一年口粮的空缺主要靠父母秋冬两季挖野生葛粉来弥补,在秋季农忙之后,集体往往放几天休息假由村民自由安排料理自己的事,这几乎成了一年里唯一挣口粮的机会。父母天不亮就吃早饭上山了。挖葛粉是一讲十分辛苦的事,往往顺着葛根挖一米多深的沟槽,还要内行识货,柴葛根是没有粉的,如果辛辛苦苦地挖一担挑回家就白费力气了。所以,凡口粮接济得上的人都不愿干这差事。

我们放学后,就把葛根搬到水沟里去剥皮洗净,然后搬回家放在干净的簸箕里,大人早晚将洗净的葛根放进碾麦米用的石槽里,用木捶子将葛根捶成丝状絮状,然后洗粉,漂白,再将沉淀的粉泥挖起来晒干,装进一囗甑罈里。这葛粉可以说得算真正的口粮,母亲每餐只下极少的大米,待大米煮成了稀饭后,母亲就抓几把葛粉调成浆状,然后将这葛粉浆往锅里边倒边绞绊,形成一大锅浓浓的葛粉稀饭,就这样将粮食节省出来还给别人。葛粉甘甜可囗,是饥荒时代最好的野生食品。

一九七九年,我们村分田到户了,那年村、镇干部要推广杂交水稻种子,村长说父亲是个庄稼好把手,把杂交种子交给他,嘱咐他好好种,如果能实现高产,将在全村全镇大力推广。

我们村以前种的是一种叫“珍珠矮”的水稻,亩产只有五丶六百斤,父亲拿着杂交水稻种子满含着增产的希望,劳动热情高涨,几乎没日没夜地劳动。出猪牛栏粪,打青蒿,在田地里铺上厚厚的一层肥、他要向这片“无良心”的田土夺取高产。

果然,这种品种的长势和从前的大不一样,秧杆长得齐腰一般高,那穗子又大又长,谷子挤挤地挂满了穗子沉甸甸地将粗壮的稻杆压弯了腰,镇、村干部带领各村群众来参观,开现场会。人们从未见过如此丰硕的品种,交口称赞,啧啧称奇。干部要父亲介绍经验,推广种植技术。那天,父亲特地换了一身新衣服,他站在稻田中央,神气十足地向围观的群众讲解自己的种植经验和田间管理技术。父亲是一个集石,木,窑,砌(封工),篾于一身的手艺人,从来没有象今天这般受人尊敬,受人关注和称赞,因此他颇有成就感,眼神里充满了骄傲和自豪。

稻子晒干了要进仓,村干部要算出单产量,由父亲一筐筐过称,会计记账,平均每亩单产超过一千七百斤,是以前植株矮这种品种的三倍。我家装满了三个木板仓,父亲又找出许多编织袋来。父亲高兴地对母亲说,放开肚子吃,足足可以吃两年。这杂交种子一经推广,全村没有一家没有余粮的。

家里有了充足的粮食,母亲脸上洋溢着笑容,我家又喂了几头猪和许多鸡鸭。每年几百斤重的肉猪就杀两头。母亲又将粮食做成各种花样的美食来,甜糟,糯米炒肉丁,盘龙糕,汤圆,饺子,肉包子,每隔一段时间母亲还说干活辛苦了,蒸一笼子肉加加餐。她是想通过丰富的生活,来填补从前孩子们所受的饥饿而在她内心深处产生的愧疚。

呵,原来丰衣足食的日子是这么美好!这时我才发现母亲是一个最热爱生活,最会料理生活的人,是一个会做各种美食的巧妇。

我听说发明这杂交水稻种子的科学家叫袁隆平。是他让我们吃饱肚子,是他让我们结束了靠借米,挖野生葛根过活的苦难历史。我于是带着无比感激的心情对他肃然起敬,我时时留心关于他的一切新闻。

每次看见他卷起高高的裤腿涉水在田间察看庄稼长势,或者戴上草帽拿起一把稻穗仔细端详,心里便涌起一种亲切感,他没有那些专家学者们的气质和风度,也不象有些高级知识分子傲视一切,让普通百姓人无法接近,他是那样朴直,朴直得如同一位普遍的农民,如同父亲们的同伴,伙计,他是真正的农民的儿子,身上沾满了泥土,带着成熟的稻子的芬芳……

母亲每次做一些好吃的食品总忘不了送一些给当年借米给我们度日的田婶,她说人要懂得知恩图报,不可忘记根本,虽然在这借与还的交易之中我们从未亏待过人家,但也理应如此。而真正让我们摆脱困境,彻底结束这苦难生活的是这位伟大的科学家,然而我们连说一声谢谢的机会都没有他就溘然长逝,带着对中国粮食安全的思索,对亿万庄稼人无限地牵挂而走了。回忆起儿时饥饿的岁月,激发了我对他无限的敬仰和深切的怀念。

帮助一个家庭从困境中走出来的人,则成为这个家庭的恩人。而使一个国家民族摆脱危难的人,则是这个国家民族最崇高最伟大的人。

作者简介:王华雄,男,一九六四年出生,湖北省京山市人,一九八九年开始发表作品,后因生意封笔二十余年,以后又开始重新创作,到至今在各报刊杂志及文学网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近百篇(首)。

门窗品牌

品牌系统门窗

高档隔热隔音门窗

上一篇: 「乡村创富」从劳务输出到家门口就业——监利瀚南铝业女掌门人郭腊珍的创业故事
下一篇: 「人才风景线」两张商调函,让一只新疆“孔雀”飞进铜仁学院
猜你喜欢